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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小学的时候我跟班主任吵了一架。不过是她说你出去站着我说我不去，她说你是个差生，我说你是个坏老师。她说你没家教我说你才没家教。

然后她居然哭了。

我，一个家境不好的学生又不服管教，怎么会有老师喜欢？我爹并不在乎教育，他觉得反正我学习好，以后肯定能读大学，家里穷没关系，因为国家管吃管住管分配，只要我保持学习好，不要再招惹老师就好了。

我妈知道后，专门买了些葡萄去给班主任送过去，还叫我给老师道歉。我道了歉，认了错。班主任亲切地抚摸我的头，说小孩子嘛，我怎么会计较呢？

我妈走了。

班主任冷笑着把二十几块的葡萄扔进了垃圾箱。毕竟到了季节，本市最好的葡萄螃蟹对虾总有一份在她这里，这些市面买的她的确不稀罕。但那时候我妈月收入大约二百几还是大一百几来着，我都没怎么吃过那么大的葡萄。

不久，我被从播音站撤了下来，因为有次播音完毕回去晚一些；紧接着中队长也没了，这个的理由还算合格，我有次考试错了一道她强调过的题目；national flag手来着也没了，这个理由就简单了，因为我被降职成为小队长，不配护送它；然后我坐到了最后一排，因为班里多了一个人。

但最狠的是，连运动会的方阵我也不能去了，理由比较前卫：我太高了，而我们班也比较特殊是个单数学生班。

在我小学的时候，对这些东西很看重，在我们小学的时候，大概每个人都对这些很看重吧？我还记得我是周四广播组的组长，因为我走了，班主任又推荐了另外一个同学F上去。

没多久她爷爷就来视察工作，她作为解说员带着一杆子领导和不知道哪里的教育团体周游本校。这件事还上了新闻。这原本是我的，解说稿我背得很熟。因为从暑假大队辅导员开始写稿子时，她就叫我跟她一起，告诉我每一句应该怎么说，什么样的语气，怎么样的表情，动作，每一幅图版应该停留几分钟，所以我知道F同学忘了整篇介绍词最感人的一段，也是大队辅导员最得意的一段，导致她最后空出一块图板只能沉默着走过去。

那时新闻还有人看的，电视台貌似还专门做了一期节目。那个我没看，但学校专门组织学生重新看了一次，还要大家写感想。

那篇作业我没交，教室外罚站一天，举着一块板子上书“我是差生”。

我从那时开始没有朋友，其实原本我也没怎么有朋友，我的朋友是其他老百姓学校的学生们，放学以后我们一起翻墙头爬树，买糖稀炸串。大家都是钥匙儿童，凑在一起写作业，但到那时我就彻底没什么班级内的朋友了。

我从第五排，坐到最后的第九排，而且是一个人。这也是有原因的：班里来了新同学。我不过是请了半天假去打针，第二天上学我的位置就坐了一个陌生人。我吓了一跳，不知道要坐哪里，直到上课，班主任才叫我去大活动室搬一把椅子，坐到最后一排去。地方很窄，后脑勺就是后黑板，只能略微含胸地上课，连起立都站不起来。

还好我块头大，下第一节课就把所有凳子往前挪了一遍，因为面色不善又是差生，没人敢阻拦我的来犯。我在最后一排一个人坐，一直到毕业。不过我的视力一直是5.*，所以读书没有受到影响。

那时我的队友里，唯一残存的是我们班的大队长。他十分帅，真是帅毙了，也是个天秤座，生日在月日，我们班有过生日送贺卡的习惯，人缘好的同学得到很多贺卡，连老师也会给学生送贺卡、小礼物。大队长同学生日前的体育课，一堆女孩子凑在一起八卦要不要给大队长送贺卡，结论居然都说不要。

我一个旁听的都呆了：卧槽，你们平时不是都很喜欢他吗？为什么不送？

没有为什么，就是不送。

大队长生日那天，真的一张贺卡都没收到。课间他独自坐在座位，看得出情绪并不好。我一想，大队长是唯一跟我讲话的人，我怎么能让他这样呢？！所以我逃课翻墙出去给他买了一张贺卡，再翻回来，已经上课大约十分钟了，是美术课或者音乐课或者英语课？反正不是班主任的课，老师还算和善，只问我干什么去了，我说拉肚子了，就放我回去了。

路过大队长时，我把他桌上的书碰翻了，然后把卡片夹了进去。那节课他回头朝我笑了好几次。我很开心。

然而，乐极生悲。

大队长同桌看到了贺卡。他同桌是个女的，我们班女孩子最嫉妒的女生，因为她和大队长坐在一起，而且每次调位置都没有分开过。这个姑娘告诉了其他的姑娘们，这群姑娘们可是了得，专门来问我是不是喜欢大队长。

我不认，没人信。

她们都认为我是喜欢他才送的，而她们则因为不喜欢他才不送。

那时候的孩子们不知道什么叫早恋。他们说我：女的喜欢男的，不害羞！桂花树喜欢大队长，没脸皮！

一群生理课都没上过的妞儿，终于把这件事造势到我们班主任的耳朵里。

我的下场很悲惨，在班级晨会上被点名批评，从此失去评选三好学生的资格——因为我的品德有问题。

上课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让我回答问题，再也没有人叫我上黑板做题——除非只有我一个人会。我那位班主任是教语文的，给了我好多次全班最低分作文，我妈看到成绩很忧心。那时候我家环境已经逐渐好起来了，她就找了之前的班主任给我补课，补语文。

那位老师看到我做的卷面后也没说什么，后来单独辅导的时候，问我，你们老师对你好不好？

我那时候想了想说，挺好啊。

不是因为我道德高尚，而是，真的，我认为挺好的。

那位老师给我补了三四次课后再考试，我的作文不再是全班最低分了，但也是不强。不过我妈已经很欣慰，她要请这位老师再给我补课，老师拒绝了，说应该让孩子多读好看的课外书就行，所以我妈买了一柜子名著。

那时候我爹已经属于小暴发户级别，但他对教育的态度依旧是，无所谓啦，但这次的底气不是来自于反正国家管，而是反正我有钱。

后来，我家有车了，凌志，就是现在的雷克瑟斯。一天大雪他去接我，那时路面上跑的甚少有私家车也没有高峰期一说，学校门前停着一辆不是小牌照的接学生的车很扎眼。

我们班主任第二天问我开车的人是谁。我说是我爸。她问我，那车是你爸的？

我说是的。

她说你爸爸是司机？

我说不是，这车是我家的。我爸想要雇一个司机，但是现在难找。

这句话是我听我爹妈吃饭闲谈的时候说的。

班主任没再说话。

下午上课，我们在默读。她和另外一个老师在教室前面黑板旁边聊天，忽然她叫我站起来，问，桂花树，你说前几天下大雪来接你的车是谁的？

我说是我爸爸的。

她说你再说一次！

我说是我爸爸的啊。

她问我，这车如果是你家的为什么只看见一次？

我说我妈说多运动长个儿，所以只有下大雨下大雪我爸才来接我，平常我都走着走。

她说，你撒谎！

我对这一段记得太清楚了。冬天天黑得早，我们的教室在一楼，所以下午第二节课已经开灯了。我坐在最后一排，那个灯管一直发黑，站起来能听到灯管发出低低的声音。

但很奇怪，我能够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，却无法想起自己的心理活动，好像是一段让我一直念念不忘的电影，充满了毫无感情关联的剥离感。

她和另外一个老师靠在教室前面的暖气片上，那位老师是新来的，教隔壁两个班数学，她只是看着我，我的班主任说我撒谎，然后她问，咱们班谁家有车？举手？

除了我没人举手。

她说你看看全班就你家最棒了，还有车啊！有没有飞机啊？

全班都笑了起来。

她又问，谁相信桂花树家有车举手。

连我也没举手。

她笑了，然后她问，你怎么不举手啊，

我问她，我能举手吗？说着我把手举起来了。

一直不发言的那位新老师笑起来，同学们也传来了低低的笑声，有胆子大的索性转头看我，班主任也不管。

她说，桂花树你真爱慕虚荣，太不学好了！

爱慕虚荣这四个字，我一直用了好几年才学会用虚荣表达同样的意思。

我家有没有车这件事，到我读中学才破解开。中学老师对我不错，毕竟是寄宿学校，大家家庭背景差不离做事也公平，加上孩子也大了教育手段跟小学已经完全不一样了。我学习不错又不惹事，最大的爱好就是组织班级活动，基本属于法西斯类的班干部，要求一切整齐划一，必须服从命令，否则就拳脚加之。所谓小人得志或者穷人乍富吧？但老师尤其喜欢我。

我爹换了第二辆车，好像是皇冠，或者不知道什么车。我跟我爹打起架来天翻地覆，所以基本我俩不碰面。凌志就成了备用车，有次下大雨，我的偏头疼发作，我爸的同事去学校接我回家针灸，就开那辆半新不旧的凌志。

在路上我看到了这位班主任，举着伞，大风大雨，拎着一兜子菜，狼狈地等车，我说叔叔那是我小学班主任，我们接上她吧？

我们班主任看到我就呆了，说，怎么是你？

因为是我的班主任，我爸的同事也很客气，亲自下来开门，她客套了几下，就上车了。

在我读小学的那几年里，她从没像这几分钟车程中这样对我和蔼过，她听说我是班长了，还是年级长，跟我爹的同事一唱一和地表扬我是个天才。

她还是用同样的雪花膏，香气还是好闻。这样的香气，原本就是要配合这样的笑容才对的啊。

那天的我，对这样和蔼的她，简直是快要跪下亲吻她脚下的泥土了。这是我读小学时一直想要争取的东西，也是一个小孩子对学校最大的憧憬吧？

那时候，我只觉得一定是我做的不好老师才会不喜欢我。那时候，我的家长们认为学校里最关键的是学习，那些人际关系、学生心情，课业之外的事情都是小事。那时候，老师们可以让学生在教室门外罚站一天，带着一块“我是差生”的牌子，他们不认为这是体罚。

我，我的家长，也都不认为这是体罚。

不同的是他们也不认为把一个学生从班级体中剥离出去是惩罚。

那个我不能参加的运动会前期，只要大家在放学前半小时背着书包去楼下走方阵练习的时候，我都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画画，名字叫做秋天的运动会。（画画动机不明，我很不喜欢画画其实，而且画的也不好，最关键是，当时我满可以翻墙出去买好吃的或者直接走人都没人管我，但我一般会留下来，等他们练完了一起再放学，因为那是我与这个活动最接近的时间，我画了好多秋天的运动会，美术老师还给了我最高分。）

运动会不参加方队就不参加咯，不当中队长就不当了，谁稀罕啊，反正不论她怎么对你，你学习一直很好，那个FXX现在不过是在社保窗口做办事员而已，哪能比得过你？人一定要经历磨难才能成功！如果她对你像对FXX一样，你的发展恐怕没有现在好呢。

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，因为经历比较严重的一次心理塌方，我的心理医生叫我把这一段经历跟我的父母谈谈。

上面就是我所得到的答复。

我把这一段翻译给他听。心理医生停了一会儿说，他们是错的，你做得已经够好，你已经做得够好……我估计他也懵逼了，说好的父母得到故事全本就能和他一起安慰client呢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剧情？！

小学的这件事，到我读高中之前，也没有再多余思考过前因后果。同学聚会我会被人调侃，你小时候太不老实了，你从小就反叛，全班罚站最多的是你，最不听话的是你，只能把你放到最后一排一个人坐了，你还能给大队长送卡片骚扰他……

打着哈哈哈也就过去了。我也觉得，大约我就是调皮吧？

这件事直到我读高中后的某一天深夜，在宿舍床上，半梦半醒间，才好像是被雷劈中一样，贯穿起来所有的剧情。

然后忽然梦中惊坐起，好像看到了一个亲近的人如同外星人一样的真面目，我吓得不轻，然后气得不行。

我也有过想法要跟家里人说，但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，久到仿佛都过了追诉期，怎么说呢？小时候班主任不准我去运动会，还是小时候班主任不准我当中队长？或者，让我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？这每一件事都有充分的理由。因为小学时候的谨小慎微，我有了几个不算良好但是其实还不错的习惯——做错事会首先检讨自己，保证下不利为例，善于应付糟糕的人际关系，而且不会轻易被激怒。这一切，加上中学以后得解放，对待参与团队活动需求的疯狂反弹，在我高中时期的幡然醒悟后，中和了。

我只要求相安无事，但不会委曲求全，一旦发起火来就有death wish。每次我看到那句“我发起疯来自己都怕”，并不觉得好笑，是真的自己都怕。而且我没法面对表扬。每一次表扬都让我窘迫，如果持续表扬，还会引起我的反感。—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。

但也算是有回报吧？

好勇斗狠我不会输给男人，事情陷入僵局我也能尽力扭转，而且我不喜欢听表扬这件事也很容易被理解成谦虚。

所以我妈说的也不错，如果不是因为小学时养成的习惯，可能没有现在的嚣张自在得不行不行的我。

但是很多事却是同途殊归的，比如，一个想要好好学习，不辜负老师对自己的期望的人学习的心情。跟一个只能好好学习，才能举手回答每一个问题，否则老师就更加不会叫我回答问题，同学就更加不愿意理我的人去学习的心情，还是不一样的。

我的心理医生对我的最大的帮助，是他让我能够面对自己真实的爱恨，不会再用算了都过去了，或者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，或者我不想谈论它，顺其自然就好来搪塞。

他问我再一次遇到你的老师你会怎么办？

我说我会问她，当时你用那种方法去对待一个孩子，获得幸福感了吗？你愿意你的孩子去面对我那样的遭遇吗？你为什么要那么做？

其实这种问题只有在真心educated的人群里才会被重视。而我就算真的问了我这位班主任，她也不会正面回答我。她会搪塞，会否认，就如同我之前做的一样——我不觉得她对我不好，她只是在帮助我成长，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。因为一旦我觉得她对我不好她在虐待我，我就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。而她如果承认当年她那样对待过一个孩子，她所自我设定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角色，也会倒塌。

自高中以后很长时间，每想到这件事我都无法睡着，到现在想起这件事已经不会再有一种“刀在哪里我要去劈了这个傻逼老师”的冲动，是一段比较漫长的时间。这期间，是我不断告诉自己，我已经做了当时情况下，我能做的最好的选择，我已经做得够好。

但这时间的确很漫长，如果不是我的心理医生，可能会更加漫长。

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养孩子太难了的原因，你不知道伤害从哪里来，你甚至可能不知道那是伤害。而当伤害造成后，可能你都无法理解你的孩子遭遇了什么。你的茫然等于他的茫然，你的痛苦等于他的痛苦，但你们无法彼此理解。

对于这样一篇文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结尾。

不如讲讲为什么我会跟她吵起来。

我想了很久，觉得这件事应该是一切的起因。

我们学校来了一位新音乐老师，英俊，帅气，是我妈老领导的外甥，我妈拜托他假期教我吹萨克斯。我们的班主任长得还算漂亮，有人介绍她给音乐老师，但音乐老师不喜欢她。那天下午上完课，音乐老师叫我把两张电影票给我们班主任送过去，并让我告诉她，好自为之。我就真的在课间，所有老师都在办公室的时候，把这两张票放在她桌子上，说，X老师让我告诉你，好自为之。

那是开学第一天，也是我噩梦开始的第一天。

写到这里忽然就觉得好笑了。

作者：-------亲爱的桂花树